云央

89

大野智站在精致的高档木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阳光肆无忌惮的照进走廊里，不仅仅照在大野智的身上，也照在了这栋漂亮的写字楼里的每个角落里。

他的身上有了毛茸茸的暖意，暖意总会让人产生善意。

办公大楼的走廊里传来形形色色的人走路的声音，他们大多都是西装革履、步履匆匆，身形在楼道里一闪而逝，谁都没有看大野。

这个世界依旧和记忆里一样，都是如此陌生。

大野智犹豫了一下，缓缓敲门，门内传来好听的声音：请进。

他走进，屋内有异常干净明亮的地板，窗户擦得锃亮，大面积的绿色盆栽摆在窗台上，有的已经开出花朵来，白的红的紫的，煞是好看。

由美坐在柔软的沙发上，阳光通过茶几上明亮的玻璃反射在她不施粉黛的脸上，把她映衬的异常纯洁，像刚出生的婴儿那般天真干净。

大野智看着她，轻轻地说：你好，由美。

对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悦耳动听，她说，大野君，现在，别人都叫我瞳。

她微笑着站起来看向大野，轻声说：大野君，现在我是浅仓瞳。

90

夕阳渐渐升起，走廊里喧嚣停止。由美终于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橱柜前。

“大野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由美从橱柜里拿出高脚杯和一瓶红酒。似乎是早就预料他会来，特地准备在这里。

大野坐在沙发上，看红酒带着清澈的声响慢慢滑进杯中，他说：“毕业册啊。”

“从毕业册上，和她一届的，叫由美的女孩子只有你一个。”

由美肩膀颤抖了一下，她并没有回头，几秒之后，她继续弯腰倒酒。

大野缓缓说，“刚好，我也只认识你一个了。”

由美笑笑，放下红酒，将其中一只高脚杯递给大野，说：“我很荣幸。”

“大野君，我很荣幸，你还是记得我的。”

“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她举起酒杯，和大野碰杯，“即使是这种方式，我也倍感荣幸。”

看着由美，大野突然想到了小鱼。吉光片羽之间，那些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她的只言片语，其实也有印象留在他的脑海里。

她说过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人非常漂亮美丽，是大野君的粉丝。

——大野君，如果有机会，请一定要见见我的朋友哦，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不止如此，如果我告诉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是你的粉丝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很骄傲？

——她是你的粉丝诶，她喜欢你很久很久了。比我还要久。

——是从1999年你们刚出道的时候，还是2000年你们举行第一次演唱会的时候？我记不得了。总之啊，总之，她最喜欢你了。

在这段时间里，大野凭着仅有的记忆见到了很多人，了解了很多事。像是一片片拼图，终于拼凑成了图画的大概轮廓。现在，他要来完成拼图最后的部分了。

最后的那个部分，就是由美。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对视。谁都没有转移目光，谁也没有再逃避。

91

由美伸手拿起桌子上烟盒，从里面掏出一只细长的女士烟，依旧如同上次在KTV遇见一样，微笑问他：你不抽吗？

大野智摇摇头，看着由美的精致容颜，轻轻开口：“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由美轻轻笑了一下，她说大野君，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大野没有再说话。由美递给他打火机，说：帮我点上吧。

大野想了想接了过去。

还没反应过来，由美拿着烟凑了过来。她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看到她鬓角的碎发和她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火星在两人之间淡淡的亮起，又轻轻熄灭。由美轻吸了两口。烟味迅速萦绕在整个屋子里。

由美起身回到大野智的对面，笑着说：大野君，你知道吗？刚才可能是我距离你最近的一次。

这些年来，为了靠近你，我一直在努力。我想我再努力一下，就可以更靠近你一点。

可是我知道，我一直都无法真正的靠近你。

她摊摊手，笑着说：而刚才的距离，确实是你我之间最近的一次。

由美弹弹烟灰，继续说着。 

“我第一次见到你本人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十五米。”由美笑了笑，“是在演唱会上，是哪年哪天哪个场次哪个时间段，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你的花车正好路过我的眼前，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是可以靠近你的。虽然那次的距离有十五米，但是，足以让我欢呼雀跃了。”

“大野君，你就像是活在云端上的人一样，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心思。”

“我明白……”大野低声回答。

她沉默了几秒，眉毛一挑，认真的说：“大野智，你不明白。”

她叫他名字，不带任何敬语，直接说：大野智，你并不明白。

大野静静的看着她，她看起来是那么柔弱和孤独，眼神透着寂寥，侧脸仿佛要融化在阳光里。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美丽的动人心魄。

然而，也就是这样美丽的女孩子，用尽的手段和心思，横亘在他和小鱼之间，最终把彼此都拖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大野有些无法把眼前的她和小鱼小姐描述的那个美丽的女孩联想到一起去，也无法把她和那些真实发生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去。

大野朝后仰了仰身子，屋里安静的仿佛没有活物。

由美掐灭烟蒂。“大野君，在你们看来，我应该是什么都拥有了吧。”她的眼神飘忽到远方，似乎只是在说着和她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但其实不是这样啊，大野君，”

阳光顺着窗缝洒进来，由美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挡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她看向大野，微笑着说：

“大野君，我所想要的，全都没有得到。”

由美趴在桌子上，不再看向大野君，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故事。

自己隐藏在心里的，很多年的故事。

“大野君，我曾一直认为，我应该是最幸福的人吧。”她拖着脑袋，小声的说，“我从出生开始，就拥有着别人奋斗数十年都无法得到的东西，金钱和地位。”

“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的满足我。”

“我曾以为我生活在最幸福的家庭里，我的父母感情深厚，我的家族势力庞大，我的亲人全都在我身边，我从不知道忧愁，也从不知道烦恼。”

“我的人生早就规划好安排好，我知道我会一生毫无波澜的走下去。”

“直到我母亲去世。”

她顿了顿，扶了扶心口，说，“我的生命从七岁那天开始就划上了分水岭。”

“大野君，我七岁那年，母亲死于一场车祸。”

由美的额头轻轻贴在玻璃窗上，因为逆着光，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脆弱。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没有了力气。

“那天我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去学校上学而已。那是很普通的一天，空气清新，阳关明媚，即使现在让我回想起那天所有的一切，我都无法说出它与往后的每一天有什么区别。对，就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天。”

“但就是那样普通的一天，变成了我最悲伤的日子。”

“那时候我还太小，尚且感知不到死亡的意义，只是突然明白，似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没有母亲了。对，死亡带给我的最初的印象就是这样。是剥夺你身边，习以为常的熟悉感和安全感”

由美摇摇头，扯起一抹微笑：大野君你不会明白那种恐惧，那种你什么都把握不了，连至亲都消失的感觉，你不会明白的。

“我被突然拽到一个漆黑的环境里，好像我的翅膀被硬生生折断一只。我无法起飞，也无法逃脱，我只能捧着折断的翅膀，等着伤口愈合，或者，流血溃烂。”

她抱着手臂，轻轻呼了一口气。

大野点点头，没有打断她。

由美继续说道。“后来，家族的生意重担全落在父亲身上。他没有时间照顾我，想把我寄养在姨妈家，但是又拗不过我的意思，所以，他开始带着我去各地做生意。”

“那时候其实我并不是任性，我只是意识到，我只有父亲了。所以我一直跟着他，我必须要牢牢跟着，我不能把他也弄丢了。”

“我每天睁开眼就要去父亲房里，我要确定他还在我身边，确定他还好好活着，只有那样我才能安心的生活。”

“大野君，我喜欢的东西，我喜欢的人，我不能再弄丢了。”

由美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一丝哀伤，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消失殆尽，整个空间只剩下她涓涓不断的嗓音。“我就那样，如同一个女主人一样，护卫着我仅有的亲情，用尽一切办法赶跑我父亲身边的女人。”

“是呢，在我心里，母亲是我的，父亲是我的，这个家都是我的，凭什么要让一个外人进来。”

“但是我还是没有阻止，那个女人。”由美眼神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光，“那个只比我大十六岁的女人。她气势汹涌的闯进了我拼命保持着的、平稳的世界里。强调着她的主权和她的存在。”

“那简直就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由美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轻微的颤抖。大野智多多少少可以理解由美的情绪，很多时候他与她可能也有类似的感触，尽管他们并不是一类人，但是他们的生活总是充满了挣扎和困顿，每个关注他们的人，或许想到的都是他们光鲜亮丽的生活表面，没有人过问他们的疾苦，没有人探究他们的内心，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狼狈。

“我用尽一切办法都没有用，绝食、逃学、离家出走，都没有改变我父亲的心意。”

“真的很无奈呢，大野君。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我的父亲，终于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他不再是属于我母亲的，也不再是属于我的了。那是我第二次感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剥夺了。”

“而那个女人，以极具侵略似的态度闯进了我的家，她改变了家里的装修格局，改变了家里的陈设，她邀请家族的人参加聚会，却没有告诉我聚会的主题。”

“我穿着最华贵的衣服，站在一群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又笨拙愚蠢。我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拘谨丑陋。她和别人笑的落落大方，顺便也嘲笑着我的品味和成绩。”

“我在那一刻被我所有的亲人放弃，他们觉得我不是一个成熟的合格的女儿，不是一个合理的家族继承人，我感觉自己融入不到他们的繁华中去，我从那一刻开始真正成了孤独的人。”

由美一边说一边红了些许眼眶，尽管她情绪一如既往的平稳，但是这些话仍让大野智有切肤之痛。

对于由美，他并不算了解。他甚至不清楚她的背景和她的故乡，更不知道她的这些过往。从头到尾，他知道的，只有她的名字，和她是小鱼小姐好友这一身份。

但是他能想象，一个瘦弱的女孩子，在年幼丧母的情况下所经历的那些委屈和难过。在与继母争执的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冷落，在不属于自己的舞台上的那份拘谨和窘迫。

他想他可以理解，她对周遭的一切从有到无的恐惧。

他看着这个女孩，突然想要给她一点安慰，又想不到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安慰到她。他不是个擅长表达感情的人。

天色好像已经晚了，有凉风从窗户灌入，他起身去关上了窗户，没有再看向由美。

“我并不想输给他们，也想要证明自己。哪怕是孤独的活着，哪怕是一无所有，我也要证明自己。”由美坐直了身体，她的眼神深邃起来，带着哑哑的嗓音。

“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1999年，我第一次在电视上遇到你。”

“大野君，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应该喜欢你，”

“我应该去喜欢这个，跟我一样，在众人面前有些茫然、有些慌张，有些不自信又有些野心的男孩子。”

由美转过身，看向大野智，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浮现出绵延的情绪，她的声音变低，接近呓语。但是大野智还是听到了她话语里的意思。

“大野君，我喜欢你很多年了，因为很多年，这种喜欢已经成为一种惯性了。”

“我买过你所有的shop，CD，DVD，我关注着你所有的作品和代言。我参加过你们的每次的演唱会。跟着你们演唱会的脚步走遍了全国每个地方。我举着你的应援扇，站在几万几万的人群中，拼命的向你挥舞。我试图记下你走过路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痕迹。我知道，你看不到我，你从来都没看到过我。但是我不在意，只要我能看到你就可以。”

“每次难过的时候，痛苦得时候，想要放弃的时候，只要看看你的照片我就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你曾是我那段时间，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我一直都想着你，如果有天能梦到你，那天就是我的节日。”

“虽然被人笑话，但是我还是总做白日梦，总想着能嫁给你就好了。”

“我其实并不坚强，我一点也不坚强。为了能接近你，我真的做了很多努力。”

“可是，可是啊，我知道的啊。你不认识我啊。你其实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存在吧。”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我可以是你成千上万的粉丝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和她们没有区别。”

由美莞尔一笑，带着一丝绝望的呓语：“但是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大野智沉默着，此时此刻，他似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他能说什么？是说一句谢谢，还是说一句辛苦？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轻轻叹了口气。

由美轻轻笑了一下，说：大野君，你不用为我难过。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接下来你将要知道的，就是我对你的小鱼小姐做的一切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周遭的气场渐渐凉下来，她缓缓说道：你的小鱼小姐。

许多年后，大野智才有所感悟。像由美这样的女孩，因为幼年的经历，会把爱恨情仇放大到刻骨的程度，来丰富自己脆弱又麻木的灵魂。他明白她对世界依旧有野心，正因如此，才会不择手段。

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由美，竟不知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对。

由美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烟，屋里一点风都没有，烟雾像是一条线，直直的往上，然后散开。由美的声音缓缓飘来。

我并不是她的好朋友，至少，我并不是在她心里看起来那样好。

我选择和她成为朋友，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情。因为她跟我一样，孤独，敏感，又无人可以依靠。

我那时候就是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人，依靠我，依赖我，然后再也离不开我。我需要有个人这样对我。那才是我要的安全感和稳定感。

而她恰好是最佳人选。

由美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尽管听起来可能很丑陋，但真相就是这样。

是我改变了她的样子，改变了她的心理。给予了她自信，也让她体会到了朋友之间的情谊。

她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一件被我精心打磨的，只听命于我，只属于我的朋友。

由美看向大野，瞳孔里都散发出骇人的寒意：

但是，我从未想到，她居然和你在一起了。

她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你居然和她在一起了。那个平凡的、普通的，没有一点特长的女孩子。而可怕的是，居然是我亲手把她送到你身边的。

你知道吗？她是因为我才成为的你的个展的实习助理。

我从未想过那竟然会是你们相识相遇的契机。如果我知道，当初我一定自己去，或者，我拼了命也不会让她去。

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只因为我的请求，才去帮你，然而最终变成了你的女友。多么尴尬可笑的事！

在你们最开始的时间里，我从未察觉到你们之间的问题。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你们之间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还天真的总是要拉着她跟我一起去追星。我拼命的跟她科普着关于你、关于你们一切的事情。我希望她能如同我一样，喜欢上我深爱的东西。

我以为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我去夏威夷度假的时期，竟是你们感情升温的时间。

而我在夏威夷却感受到了一次彻底的寒冷。我的继母怀孕了，他们正大光明的在温暖的海滩上向路人分享着他们成为一家人的喜悦。冲每一个路人说他们是family，是一家人。我呢？我当时算什么呢？

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了，母亲、家族的亲人，而当时，我仅有的、稀薄的，属于父亲的怜爱，也要分给一个还未出世的婴孩。

我只要想到那里我的心就是痛的。

而那时，我最绝望的时刻，我告诉自己我还有她，我还有你，我拼命的想从你们两个人身上感受到一点点暖意。

可结果呢，我收到了她的邮件。她说她很开心，她要去筹划你的全国个展，她决定也要去喜欢你。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即将要在我掌控不到的地方走出一条我羡慕已久的路。

她要接近你，甚至，她已经可以接近你。

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几乎是要疯了。

我只能拼命地安抚自己。

我以为她只是普通的追星而已，所以我拼命安抚我自己，没有事没有事，一切都没有变化，你们还是我的。我只是无法再放肆的在她面前说出喜欢你这几个字，我甚至无法和她谈论你。

看到你被自己熟知的人所觊觎，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大野君。

而她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开始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后来直到我开始意识到一切都和以前不再一样的时候，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虽然她从未说起过你的名字，但我知道就是你。

我从未见过她在讨论起你的时候如同孩子一般天真愉快的表情，只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心情，都不再是因为我，这真让我嫉妒。

一夜之间，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属于我的东西将要全部被拿去。你也是，她也是，你们都不再属于我。你们擅自抛弃了我，奔向了更好的结果。

我努力的去忘记你们，忘记这一切。但是我克制不住自己，嫉妒，就是嫉妒，那种强烈的嫉妒。嫉妒让我疯狂，也让我丑陋。

你知道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有多讨厌你们，多憎恨你们。

我恨不得撕碎了你们。我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她不存在，如果她不存在那么产生这段故事的或许是不是就是我和你。

如果你不存在，如果你一开始就不存在会不会我和她就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我分不清自己是嫉妒她还是嫉妒你，总之，我不希望你们在一起，绝对不想你们在一起。

我要让你们知道，抛弃我的下场是什么。

由美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她死死的着看大野，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印在自己的骨髓里。她的五官像是要融化在灯光下面，只有两只瞳孔散发着强烈的寒气。

但是我无法对你做什么，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留有不舍。我本来可以的，我可以的，只要我拍了你们的照片随便放到网上，对你对她都是致命的一击。

但是我无法伤害你。我伤害不了你。我只能对她下手。

我知道你们之间所有的不安的根源都在哪里，我知道你们之间的问题在哪里。

你的小鱼小姐，那个天真可怜的小家伙。她是如此信任我。我太了解她了，她的缺点，她的软肋，她的普通和她的自卑。

只要稍微点拨两句，她就能心神不宁。

——男人面对的诱惑很多，一不留神就会爱上别人的。

——男人不喜欢女人在自己面前哭诉太多的，这样他们会很累。

——两个人如果身份不匹配，是没有办法走到一起的。

大野君，你的小鱼小姐听到我说这些的时候，不知道作何感想。但是无论是如何，这些话是有效的。她就像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被我随随便便就捏在手心里。

所以呢，大野君，你是不是意识到，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她越发沉默，越发不安了吗？

由美的眼中闪现出一丝狰狞，她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坚硬犀利。听着她气势磅礴的陈述，大野彻底震惊了，他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孩，是以什么样的天真姿态，满腹心思的出现在心无城府的小鱼面前拨弄风雨。

小鱼小姐身边的，唯一的好友。小鱼小姐一直努力关心保护的，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一个工于心计，又异常固执的女孩子。

92

“其实，我并没有想过要把事情做这么绝的。”由美缓和了一下语气，将红酒一饮而尽，“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做这些事的过程中，我也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停止，我告诉自己别再错下去。”

“我想过要放弃，大野君，无论是你，还是她，我想过要放弃，我尽力让自己去放弃。”

“我尽力去谈恋爱，去忘记你们的事情，去过最普通人的生活。”

由美轻轻叹口气：但是，命运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她看向大野，他就那么坐在沙发上，侧面轮廓清晰柔弱，左脸上的疤痕看起来比电视上还要深，只是面容柔和宁静，依旧像是画中的少年。

她的目光有些模糊，这个让她崇拜了、喜欢了、爱了接近十五年的男人，此时此刻，她竟看不清他的样子。

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同样也是最远的一次。

由美的记忆开始飘远，撕心裂肺的伤痛袭来。其实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但是，人的记忆力就是这样可怕的东西，过去近七年，她依旧能想起当时的点点滴滴，包括自己的心情和细节。

那是她人生中最狼狈的一个夜晚。

和继母起了争执，绝望之际在继母脸上泼了杯茶水。她被父亲甩了一巴掌，然后赶出门外。那是她第一次有无家可归的感觉。

不是第一次离家，但是却是第一次挨打。结结实实的挨了父亲的打。

在被打了这一巴掌开始，她意识到了，这个家已和她全无关系。

她烦躁地在路上抽着烟，来来回回，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她必须要做点什么，于是她坐上了一辆公交车。

公交车走走停停，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所有的人在她眼睛里都是差不多的面孔，差不多的表情，世界大同，无非如此。

这个城市这么繁华，每个人都生活的精疲力尽并且压抑，她的一切在别人眼里都不算什么，甚至可以称之为幼稚和空虚。但是她知道，只有她知道，她的心有多痛，有多难过，

她始终无法融入大家的密切中，她始终是孤独的、脆弱的、单纯的。

爱情与友情，信任与背叛，凄凉与无助，冷漠与劫难。

这些曾经代表着新鲜亮丽的颜色，在那一瞬间都支离破碎，片片散落，纷纷折射出一个破碎的她。各色情绪如同饕餮，鲜血淋漓的撕咬着她的记忆和神经。

她突然想去找到小鱼。她的人生里，在她最绝望的时刻，先想到的还是小鱼。她还是会想起那个单纯美好的女孩子，那曾是她在绝境中唯一的依靠。

那天天色并不太好，她瑟缩的走到小鱼的楼下，她无处可去，只能来这里。

她希望小鱼能带给她一些温暖，一些亲情。

她愿意在这些温暖的关怀里，向小鱼承认错误。跟小鱼说对不起。

然而，就在那寒风中，她看到了小鱼，和一个男人。

她看到小鱼穿着棉质衬衫，裹着一件男人的外衣，上面印有一个很大的字幕。小鱼素面朝天，冲男人笑的软软的。尽管那个人戴着口罩和帽子，她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大野智。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她下意识的躲在了漆黑的楼道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着。只是在那一刻她的心跳都停了，她依着冰冷的墙壁，就那么看着他们。

她看着大野牵着小鱼的手走过路口，她听到大野嘱咐小鱼以后过路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们还笑着讨论为什么信号灯的颜色是红黄绿。

她听到小鱼说：我要赶快看到你才行啊。万一你跑掉了怎么办？

她看到大野刮了刮小鱼的鼻子说：怎么会跑掉呢？

小鱼软软的笑了扑倒大野的怀里，说：那好吧我以后注意。

大野不以为然的拉着小鱼的手，说饿了，要不要给我做点吃的。

小鱼笑嘻嘻的拉着他跑，说：好啊，那就做咖喱。你等我去买。

大野拉住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她就那么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眼神久久收不回来。居然有绝望的味道。她感到很难过，很难过，她似一株孤苦伶仃的野草，在冬天里有凋零的危险。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彻头彻尾地绝望，似乎全世界的光鲜都和她毫无干系。她拳头攥的抽筋，牙齿都咯咯作响。

她的世界轰然倒塌，她所敬畏的、敬爱的、依靠的东西在那一刻全部决然的离她而去。此时，日升日落都唤不醒她心中的悸动，她看到自己的灵魂和自己的人生轰然倒地，她扶不起来它们。她何曾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一场梦，即使没有小鱼，也会有别人，只是从来不会是她。

她只是不想在失去，哪怕是心中仅有的哪一点幻想，她都不想在失去。

从母亲去世开始，她一直在品尝失去的滋味。虽然她尽力的，去弥补自己越来越空洞的心，但是她还是一直在失去。父亲、家族、朋友、爱人……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那炽热的狂躁和愤怒，她只想去向这个世界喧嚣她的痛苦。

她爱的咬牙切齿，也恨得咬牙切齿。

“大野君，我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要我去妥协，要我去忍让。”

“为什么全世界都要与我为敌。为什么属于我的东西都要远去。

“我绝对不允许。。”

由美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所以之后的一切，大约你也就都知道了。我把她的文章放在了交易网站上。从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和她，谁都无法再回头了。即使她替我挨了打，即使她依旧在帮我。”

由美看向大野，对自己说，也对大野说道：但是，我已无法回头了。

“我明白，我和她总要有一个人要消失，那才是我们之间真正的结局。”

“我选择在她眼前消失。”

“大野君，我知道，无论如何，只要她看到那个样子的我，她就绝对不会和你在一起。”

93

大野缓缓开口，他说，由美，你不应该这样，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由美点点头，说：别提她，我讨厌她。大野君，我讨厌她，也讨厌你。

她在之前无数个被嫉妒折磨的夜晚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没有小鱼，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或许她会有一个别的朋友，有不错的圈子，她会继续在大野智看不到的地方喜欢着大野智。

她从未想过要真正和大野智在一起，她在虚无的梦境里活得如此清楚明白。

也许若干年后，她也不再喜欢他。这未尝不是她的一种结局。

但是呢，小鱼却成功了。一个在自己眼下，陪伴着自己成长起来的女孩子，轻而易举的实现了她削减脑袋也不敢去奢望的一场梦想。她要如何容忍呢？

由美冷笑，说：对我和她的一切，我早就忘记了，我也不想记得。

我们不是朋友了，早就不是朋友了。

大野的视线凝聚在虚空中的某处，他没有再说话。

由美的视线落在大野智身后的那个蓝色的抱枕上，上面是她找人拓印上的一只海鸥。七扭八扭的抽象极了，但是还能看出是只海鸥。这是她的画，这是由美的第一幅作品，是她和小鱼一起完成的。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时候，她和小鱼还是朋友。

撇开这一切，她们曾经，真的是朋友。

还是发生在小鱼遇到大野智之前的时候的事。

小鱼什么都会画，而且画风精致细腻，又有点女孩子的小俏皮。她以前总喜欢默默的在小鱼背后，看着她画画。想要开口请教又实在不好意思，后来自己试着去报了一个培训班，但是那时候自己也心浮气躁，所以每次都画的乱七八糟，连美术老师都频频摇头。

“没有天分还不努力，怎么能学好画画呢？”美术老师总是摇摇头。

她不服气，回家对着素描纸坐了一天一夜，还是什么都没有画出来。无能为力的感觉并不好受，她气呼呼的把画架画板全都扔了出去，她家有的是钱，想要可以继续去买，何苦在乎这些东西，只是又被挫败感深深打击了。保姆想要多问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也把话吞在肚子里。继母指挥着保姆顺势把她的画室全部清空，理由是省的大小姐看见生气。

她想阻止却又找不到理由，心里更是气愤。

她打电话跟小鱼吐槽，骂继母真是个坏女人。小鱼在电话里笑，问她：由美你为什么要学画画。

她鼓着嘴巴，气呼呼的说：我只想重现我脑海里的画面啊。

小鱼又笑着说：你还有我啊，要不然我教你。

然而等由美见到画架的时候还是想起了继母不可一世的脸，抑制不住的踹了画架好几脚，直到小鱼开始心疼说别踹了，弄坏了我还要打工挣钱买。她才悻悻的收了脚。

小鱼慢慢教着，其实也不能算是教。

两个人对着大大的画纸研究了半天，小鱼给她一只铅笔，说你想画什么都可以，画画主要也是要让自己开心呢。

而这只小海鸥就是由美极具放松的状态下画出来的作品，小鱼笑嘻嘻拿着铅笔在旁边帮她补笔。两个人一边画一边闹，一边吐槽一边上色，海鸥终于就变成了这副歪歪扭扭的样子。

她还记得她趴在小鱼的床上，笑着说太好玩了，以后继续画啊。

小鱼点点头说好。

然后，之后呢，之后，她们一直没有再这么画过。她是那么富裕，生活又是那么丰富多彩，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电玩、美食、衣服、护肤品……哪有耐力坐下来一直画一直练呢，她怎么会把精力去浪费在一排排沉默的画架前呢。

直到多年以后，由美才意识到，那确实是她和小鱼之间第一次真正的协力做同一件事情，也是最后一次。

她突然想起了好多，好多属于她和小鱼之间的温馨的回忆。

不论她最初结交小鱼的目的是什么，在那些惶惶不安的缺乏安全感的岁月里，她们也曾那么努力的去守护着彼此。那些和继母吵架的日子，和父亲闹争执的日子，那些玩到很晚很累不想回家的日子，她曾一直和小鱼在一起。

小鱼的公寓冬天很冷，她趴在暖呼呼的被窝里不想动弹，小鱼笑嘻嘻起来帮她做早餐，在厨房大声问她你喜欢吃几成熟的鸡蛋，要不要喝牛奶？

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小鱼把她从床上拖起来拽到餐桌前，笑嘻嘻的端给她一碗热乎乎的牛奶。即使到现在，牛奶的香气似乎依旧还萦绕在她的鼻尖，她记得小鱼清澈笑容和眼神，也记得那热乎乎牛奶瓶的温度。

这些，原本以为已经忘记的干干净净的东西，现在又全部回来了。

她们之间的过往，其实也曾美好过。

小鱼不是她唯一的朋友，确实她唯一的一个想要认认真真做一辈子朋友的人。在那些荒芜的、赤贫的岁月里，她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被父母抛弃，她被搁浅在沙滩上无法呼吸，也是这个女孩，拂净她身上斑驳的泥土，把她重新送回到海洋里。

然而，这一切，终是被她亲手毁掉了。

由美的心里升起一股悲凉，就这样，将她慢慢冻结。

94

“这就是你们之间全部的过去，”由美说，“不，是我们之间，全部的过去。”

大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他居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沉默片刻，他起身做出要走的姿势，由美叫住了他。

“你不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大野缓缓回头看她，“你会告诉我吗？”

由美沉默了一阵，然后凝重的说：“不会，即使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大野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我可以理解。

她看着眼前的大野智，想起了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柔弱的女孩子。他们都曾经对她而言是如此的重要，他们都深深的影响着她的生活，他们都是她生命里一个非常重要的符号。

她曾想过无数次，要以最好最好的面貌出现在他们面前。

而现在，当大野智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必须要全部说出来。

丑陋也好，不堪也罢。

那就是这样真实的自己，真实的、残忍的用手中的利器指向了最重要的人的自己。是她把他们的生活搅乱，带给小鱼的是绝望和背叛，她步步为营、精心算计，一步步把小鱼变成了掌中的猎物。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抬头看向大野智，突然发现，是她刻意将事情搞得悲壮凄凉，其实真正喜欢大野智的时间，又有多久？在之后的那些岁月里，他和小鱼，到底充当了她人生中一个重要的纪念，还是情绪的宣泄口。她嫁祸给他们两个人天大的罪名，她沉浸其中，心安理得的憎恨着他们，怨恨着他们。然而她得到了什么呢？

到最后，她能毁掉的，都是自己最在意的，也是最在意自己的。

她开始为自己的可怜可怖瑟瑟发抖。

她望着大野智深邃的眼睛，拼命捂着自己的嘴巴不发出呜咽之声，几个字从指缝里溜出：对不起。

太多太多的情感，像沙子一样一点点渗进她心的裂缝里，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只想说一句，对不起。

大野看着由美。这个即使已经快要三十岁，但是依旧明艳动人的女人。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惊心动魄，即使说话的时候，身体和嗓音已经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但是她的话语依旧透着不可让人拒绝的性感和动人。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毅然阻断在自己和小鱼之间的这个女人，是她让他们山水重重，此生都可能不再相逢。

他想他是不是应该恨她，或者骂她。

但是他说不出来。很奇怪吧，这个世界上，他似乎是最有资格也是最没有资格做这些事的。

命运想来，有慈悲，就有残酷。

这就是生活，它要处处与你为难，然后再摆上一副无辜的表情。大野相信，这世上，总有那么一批人，让自己无法坦然的责怪。

他听着她慢慢说着话，看着她精致的五官，心想，一个女孩子，是如何把自己一个人的悲欢，演绎成一场如此惊心动魄的剧目。他生平第一次为人类的自私和渺小感到悲哀。

为自己，为由美，也为小鱼。

天渐渐黑了，他叹了一口气。

“她曾给我写了一封信，由美。”大野慢慢说着，“是她最后留给我的一封信。”

他看着由美的眼睛，想了想，声音低低的说：

“在信里，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关于你的不好的话，由美，我不是她，但是，我想，我们想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由美，我想她并不怪你。”

“但是，也无法再和你做朋友了”

“由美，如果你真的有愧疚的话，就把过去忘了，然后好好生活吧。”

由美垂下头，没有在说话。他知道这次分别之后，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他看着由美，看着这个美丽的，聪明的，可怕的，绝望的女人。

终于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许久许久，大野智说了句：我该走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由美唤他名字。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由美。

由美犹豫了半天，说，你可以抱抱我吗？

看着由美，大野突然想起了小鱼。模糊的记忆又涌进脑海里，他不记得那天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那天有过什么事，他只记得他和小鱼在深夜的街头散步，似乎是很久很久没见了，那天他们一起走了很久很久的路，他工作很累，全程没有说话。

只有小鱼在拼命找着话题，他自己都不清楚小鱼说了些什么，是否她自己都能听得进去。他只记得她一直持续不断地与他说着话，好像生怕停止之后，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到最后她似乎终于也没了力气，看着大野智疲惫的表情，红着眼眶说了句：大野君，你可以抱抱我吗？

他扭过身子，轻轻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瘦弱的身体。

大野突然觉得很难过，他并未有意识到，这是他和她之间最后一个拥抱了。只是这样的拥抱，并不是一种甜蜜的撒娇，只是她最后脆弱的依靠。

他终于开始明白，在小鱼小姐心里，那一直有着的太多想要倾诉的欲望，却又无法说起。他终于开始明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一个人咬着牙走了很久很久的一段路。他也终于开始明白，也许在小鱼小姐心里，所最想要的，也只是这样一个拥抱。

大野想了想，终是伸出手，轻轻地抱了抱由美，他轻轻地说了句：加油，由美。

——加油，小鱼。

——TBC——

【写在后面的话】：

这一章其实比较纠结，本来是打算当个片段回放，但是越写越多，越写就越要去体会由美的心情，站在她的角度和立场去思考一些问题。之前给过小唯看过，她问我是否要洗白由美，我想可能大家也会有所争议，所以提前说明一下。

并无洗白任何人的意思，由美是从TMW开始时就构思好的人物，之后的写的过程中我一度想过要删除这个人物或者修改，本意是安排由美的死亡，但是最终还是留下来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只想做陈述，不去做评判。在我心里，她们更接近于三类人。一类是沉稳默默的爱，一类是明目张扬的爱，一类是极端的占有和爱恋。我想，无论是由美，还是两条小鱼，她们的故事都应该有个结局。

最后，谢谢你们观看到这里。

依旧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