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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电梯门,是一条数十米的长廊。长廊边上有洁白雪亮的壁灯,白色的大理石的地砖和白色的墙壁反射出雪亮的灯光。因为要准备大野智的个展,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洁白的地砖上,空无一物的展厅显得清澈透亮
这个位置的采光很好,你抬手挡在额前。
“等到个展开始的时候,会在这个走廊上布置一些图片和展板,引领参观者按照顺序入场。”
你用日语对水谷魚说到。
她点点头,拿出笔在手头的本子上做着记录,你又说了几点注意事项和细节,包括最新的设计安排。
“初步的设想是从三层开始,参观者先到三层来,然后参观到一层,从大门出去。”
“大约会有百分之七十的内容参照大野君……大野智的东京个展,包括展品的摆放顺序和展厅装潢风格……”
说完伸手在墙壁上比划:“这边会放置巨型海报……”
你仔仔细细地说了大约十几条内容,水谷一边点头一边慢慢记着,“因为更详细的方案还没有做出来,所以先跟你说一下这些,具体还有没有变动可以再等后续的通知。你可以先把展厅的具体位置和情况都记录下来,反馈给公司。”
你补充了一句:其实与其记录这些,倒不如让摄像师多录制一下展馆的情况,可以让大野智本人看一下,也许,他会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水谷顿了一下,然后扶额,用日语回你:其实我觉得没必要记这么多。
她摊摊手,嘟着嘴说:大野智本人很忙的,我想他不会看的,你们自己看着做就好啦。
你低头微笑了一下,伸手拉开展厅厚重的红色窗帘,缕缕阳光顺着玻璃透了进来。你看着外面繁华的上海都市,轻声地说:他会看的。
不管有多忙,他还是会看的。
是呢,这个男人,虽然总是看起来有些懒散,但是实际上,对于自己的工作从不马虎呢。
即使时过境迁,多年未见,你仍然相信,有些东西是烙在灵魂里的,改不掉的。你曾经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剖析过自己,也剖析过大野智。你们之所以会彼此吸引,彼此牵扯,更多的是因为你们之间有及其相似的本质,你们都会认真本分的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会轻易偷懒,也不会轻易放弃。
沉默了片刻。
水谷的声音从你身后传来:姐姐,你怎么这么确定啊。
她很少叫你的名字,一直这么姐姐姐姐的叫你。
“诶?”你楞了几秒,才琢磨出她话语的意思。
你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水谷魚伸长脖子凑到你面前,疑惑的问:“姐姐,你是不是很了解他?”
看着水谷魚的眼睛,你突然有点慌张。
脑海里浮现出大野智微笑的脸庞。他的笑容是那么熟悉,你突然心痛了一下,你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只是你所有敏感的神经和情绪被水谷魚的笑容牵动了出来,令你不得不去逃避。
你扭头看向窗外,不再看她的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不了解,只是,一般来说,不都是会关注一下嘛,毕竟是自己的个展嘛。
这一说法天衣无缝,水谷魚吐吐舌头,说:也对呢。
看她没有再问下去,你多少松了一口气,下意识伸手勾了勾鼻子。
回头的时候发现她一直都在盯着你。
被人这么近距离盯着其实会有点别扭。
你不安的问她: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水谷魚摇摇头,说:我只是觉得姐姐你发呆的样子,特别像我一个朋友。
她夸张的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圆,笑嘻嘻的说,你们给我的感觉很像诶。
你看着水谷,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我们发呆的样子都很蠢是吗?”
水谷哈哈笑了起来,然后灿烂的说了句:没有啊,都很可爱。我很喜欢那样的你。
然后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也很喜欢这样的你。
你看了她一会,确定她这句话没有别的任何意思。她好像只是在表达,她确实很喜欢你。
她是个能把喜欢不喜欢时常挂在嘴边的人。
你仔细看着这个耀眼的美丽的女孩,她细致柔软的头发压在鸭舌帽下,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人虽然瘦,但是看起来并不柔弱,皮肤嫩嫩的仿佛能掐出水儿来。
她像是一只漂亮的蝴蝶,挥挥手就能掀起阵阵涟漪。
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
这几日的工作相处过程中,你也明显感觉到,在她身上有一种极具超脱的气质。
那是一种率真和直接,她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似乎从未隐藏。
你想起几天前,你带她去录制大野智个展的各种展板布置的花絮,明明是很无聊的一件事,但是上级提出的命令,谁都不好意思反驳。只有她大大咧咧的跑过去跟上级说,录这个不会有人看的,不如录制点别的吧?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她依旧一脸真诚的看向大家。
主管的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只能皮笑肉不笑的问她的意思。
没想到她絮絮叨叨的说啊说啊,真的说出了很多不错的东西来。
人存活于世,或多或少,都会在意别人的目光和感受吧。因此,不得不有时候隐藏住自己真正的想法。
但是这个女孩,似乎完全不一样。
她眉宇间有种天真的魄力,是那种无所谓,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多大权利,我喜欢我就会告诉你,我不喜欢即使你有多厉害我也要告诉你的那种豪气。
她带给你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气息,是与你二十多年来所受到的教育完全不一样的一种气息。
是呢,与你小心翼翼顾及周围人的目光那种谨小慎微完全不一样,水谷魚像是一团火焰,她只为自己燃烧。
你意识到,这条真正的小鱼,似乎活成了你最想活成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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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主管的办公室里,你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城市。在你的记忆里,上海一直都是个干净潮湿的城市。它有着最迷人的气候和风景,也有着繁华的经济和街区,它有着最厚重的历史,但是它又拥有最冥顽不化的迂腐;它是引领潮流和风尚的根源,也是别扭僵化的思维的根源。你有无数个理由讨厌这里,也有无数个理由喜欢这里。
而现在,你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这就是你这段时间考虑之后的结果?”主管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直直的瞪着你。
你点点头:大野智个展那边的方案已经有了雏形,剩下的就是修改了,我想,应该不用我再插手了。
日本电视台那边的录制昨天也结束了,他们会表示会尽快回国交到大野智公司的手上,所以,那边也不需要我在做什么了。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把你的辞职信拿出来,轻轻地拆开,一份打印稿件,里面只是一些程序化的语言,他看的十分仔细和缓慢,低声说:“你确定要辞职?”
“嗯。”你点点头。
“我现在手头还有一些工作,您给我一个月,不,半个月的时间,我一定会尽快完成。”
他把打印纸放下,低头微笑了一下,沉稳的说:还是要逃避吗?
你心里一梗,没有回答。
他扭头看向窗外,没有再看你:“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回头,“一个成年人,不能做人做事总是要逃避。”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略带些严厉的说:也许,我不应该把你逼得太急。如果你不想继续接触大野智个展的事,也可以有别的法子。没必要这样直接……
“不是。”你抬头看他,“不是的。”
“不是因为您的关系,”你低下头,想了半天,鼓起勇气说:“是我,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不想再看到他了,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了。
你在东京经历了一切,也丢了一切,最终只剩下越来越封闭的自己。
跟林师父去了全世界,也结交了一些厚厚叠叠的关系,但是步履匆匆,又疲于应对,你不停的成长,不停的走,走着走着,那些人,那些回忆,渐渐被放置在身后,直至消失殆尽。
而现在,命运又让你们产生了交集,你不想再次重复以往的过错和噩梦,你想要离开了。
你知道,设计这样的工作,并不好做。这并不是一个仅靠努力就能做出名堂的行业。有辛苦没有天赋,碌碌一生毫无建树,有天赋没有辛苦,也不过是蹉跎岁月。
你知道自己拼搏了很久,才仅有一点点成绩,现在放弃,就是把自己过往的努力全部否定了。但是,你知道如果继续下去,难免还会再产生牵扯。
你很害怕。
这是一场赌博。
你知道,如果你们再次见面,对你的生活则是一场巨大的冲击。你已经把用了七年的时间把自己的生活变得苍白又平稳了,如果再去和他,增加一点点可能的接触,你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累了……”你说,“我累了,所以我想,也许我该找个人结婚了……”
总以为自己已经无所谓了,但是生病的时候,劳累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孤独还是来袭。有时候也会收拾收拾房子,重拾心情,拿出花瓶里早已枯萎多时的泛黄的花枝,收拾起地上摆放的衣服,如同拾起坠在暗夜河流里的一盏盏河灯。
你已经不算年轻了,即使面色上没有皱纹,但是心里已经白发苍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自己内心都有过小小的希冀,希望可以如同寻常女子一般,上班,下班,逛街,发发朋友圈。
也许,你应该结婚了。
你想,父母说的没错,你已经不小了。再拖下去还能怎么样呢。眼前既然有一个还不错的对象,干脆结婚了就好了。人的一生,大约也就是这样吧。
你低下头,不再和他对视。
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这倒是个很好的理由。
“如果你真的确定要放弃,那我也不会在挽留了。”他说,“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交接好工作就可以了。”
你点点头,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你好像听到,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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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一无所有,所以,我不害怕失去。
你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内容非常清晰,连细节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似乎是在某个人民广场上,场景灰暗,有福利机构在广场上举行募捐活动。只要捐款者都能获得一个精致的爱情纸笺,他们会帮忙挂在福利院的树前。你往捐款箱里投入了一笔钱。
梦里有个短发女孩笑意盈盈的递给你纸笺和笔,让你写上自己和心爱的人的名字。你说我不用了,女孩拉着你的手说写嘛写嘛。
在梦里,你握着笔,看着那张粉红色的纸笺,一时不知道该写什么。
你的心好像突然又回到了那个让你一无所有的冬天,你跟大野智说我们分手吧。他没有挽留。
自此以后,你的心就空了,再也没有爱的人了。而现在,你要写什么呢?你问自己,我要写什么呢,我要写谁的名字呢。
短发女孩看你迟迟未写,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姐姐你可以写自己好朋友的名字。
——好朋友啊……
你想起了由美。
想起了她的鲜血和狰狞,她的绝望和崩溃……
突然有水滴在纸笺上,迅速在纸上晕开,短发女孩说:下雨了下雨了。她没有看你,只是跑去箱子里拿伞。你抬头看天,下雨了,突然就下起了雨。
一滴、两滴……
纸笺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你拼命的擦,但是根本止不住。你终于把笔放下。
——没人可写了啊。
是啊,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爱人,朋友,这些,都已经丢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远到已经可以不用再去回想这些了,但是,还是不行啊,即使再如何掩饰,伤疤还是存在的啊,真傻啊,还是习惯自己骗自己。真傻啊。
你在心里骂起了自己,你打算收起纸。
突然有一双手拉住了你。
你回头看,手的主人你看不清楚,但是你听到她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写我的名字啊,我是你朋友啊。
她的身形融化在细密的雨里,你一直看,都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
你突然从梦里醒了。
揉揉发痛的太阳穴,你看着自己凌乱的画室。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趴在画室桌子上睡着了呢。
窗外天色大亮,又是一天。
已经在家里画了几天几夜了。
为了尽快完成工作进度,尽快交接工作。你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出门。
是呢,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有个结局。你只希望自己能在七月份大野智的个展开始之前尽快结束工作,尽快离职。时间越近,你的心就越慌张。你埋着头在写字台上继续写写画画,周围扔了一圈烟蒂。
你百无聊赖地支撑着沉重的脑袋,右手去摸扔在桌角的一盒烟。刚点上,突然有人按了门铃。
你回过神来,问了一声谁啊?没有人回答。
你狐疑的透过猫眼往外看。
猫眼已经被小广告糊住了,你看不到门那边的情况。只是双手机械性的去开门。
打开门以后,门口站着的人连你自己都愣住了。
是水谷魚。
居然是她。
花絮录制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两个人也已经微笑着告别了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瞬间头脑空白。
她看到你开门,笑的如同花朵一样,说:姐姐,我终于找到你家了。
如果此时有镜子,你大概能判断你面目表情,应该可以用“大吃一惊”来形容。
反应了老半天,犹豫地说:你怎么来了……
她歪着头说:“我来看你啊。”
你把她上下打量了个遍,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她拖长音回答:我问了你同事啊。
你的脑子一下子不够用了。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水谷魚的突然到访在你意料之外。天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你不由冒出冷汗,天啊,你跟这个女孩子并不算熟悉啊……
这么贸然的来,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你有些紧张。
水谷歪着头看了你一会儿,大眼睛眨了一下,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
这就是水谷魚的思路,她想的很简单,我既然来看你,你就应该让我进屋才对。
你迅速回过神来,忙侧了侧身子,让她走了进来。
她大咧咧的进屋换鞋,你这才看到她手里捧着一个漂亮的盒子。
你跟在她身后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对。
你的公寓不算太大,这几天忙着赶画稿,也没怎么收拾。屋子里有些乱,你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边边角角充满了你的一些零散的衣服,你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水谷魚大咧咧的往沙发上一坐,半躺着的姿势嘟囔道:你家真不好找诶,我找了很久很久。
你尴尬的笑着: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点点头,好啊好啊。
你走到厨房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水,打开冰箱发现连牛奶都没有。你突然意识到,其实在你的家里,根本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
这是你的家,还是一个空旷的鞋盒子呢?
你愣了一下。
水谷魚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姐姐,没有热水就算了,我刚才喝了好多果汁,不渴不渴。
你有些尴尬的走了出来,说了句不好意思,我马上下去买。
她起身拉住你,“不用不用,本来也是我突然来的嘛。”她笑嘻嘻的拉住你的手,“我这几天有去中国别的地方玩,给你买了一些礼物,来送给你的。”
说完她把那个漂亮的盒子塞到你手里。
打开盒子之后,你发现里面居然摆满了一些可爱的小摆件。一看就是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你突然笑了起来。
“谢谢你啊。”你说了句。
“不用谢不用谢,因为接下来我还要有件事拜托你。”水谷魚笑嘻嘻的说。
……
还没开口问她什么事,她又补充,说姐姐,你是不是还在忙。你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画画用的围裙,你点点头,说:“刚才在赶画稿来着。”
她忙大手一挥,说:“那你先画,你先画。”
你以为她接下来会起身要告辞,没想到她又补充了一句:等你画完了我再跟你说。
——看来她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还来不及思考,就被水谷魚推进了工作室里,她冲你比划一个OK的手势,说姐姐,你先忙,我在客厅等你。
说完就关上了门。
你在门后发了几秒的呆。
心里居然没有反感的情绪。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你觉得都可以理解。
她就是这种,纯粹到极致的女孩。她对人、对事都是极致到浅显。她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感悟,也都是通过这种直言到浅白的态度表现出来的。
这样的女孩子真的很少见,遇见了应该要珍惜。你对自己说。
等你从画室出来的时候,却也结结实实被震惊到了。
就在你赶画稿的这几个小时里,水谷魚居然把你的客厅收拾的一尘不染。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她的专业,你几乎认为她才是学设计的女孩子。随处可见的可爱的摆件,粉红色的、藕粉色的、紫色的、蓝色的,各色精致的贴纸和壁画,连冰箱上面都摆放着不少造型别致的冰箱贴。
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水谷魚得意的说,好看吧?这些都是我买来送你的礼物其实,我觉得摆放起来还是很可爱的。
你点点头,笑着说确实很好看。
水谷托着腮,笑容满面的看着你:姐姐,原来你笑起来这么好看。
你一怔,“你以前没见过我笑吗?”
她拖着腮帮子说:以前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身上有股寒气,旁人无法接近。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接近你诶。
……你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句话。
她没等你回答,又立马抓住你的胳膊,眼睛亮亮的问:姐姐,那我这几天在上海旅游,我能不能请你帮助我,带我在上海玩?
你有点楞,不知道她是如何巧妙的把话题转移到这里的,但是看着水谷魚这么热情的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你想了想,正好主管那边也交代要好好招待日本的客人。
更何况,你很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于是你点了点头,嗯了一句。
水谷又大笑着扑向你。她说,姐姐,你真好,我好喜欢你。
她经常一开心就会抱着你说,她好喜欢你。
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水谷魚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这种感觉似乎在很多很多年前曾经出现过,后来又被你不知道丢失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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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谷时不时劝你,说没事要多出去玩,多出去社交,你微笑着不反驳,但是你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好像已经过了那个时期,对外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你变成了安静的沉稳的大人,嘈杂的环境只会让你无法精心。
但是水谷不一样,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水谷魚的确是个很明媚也很喜欢游玩的女孩子,在交流的过程中你就发现,她其实早就在网络上把周遭的一切情况都了解了。除去语言上的区别,她基本上快算半个上海人了。
这几天基本上是她带着你在游览。而且她时不时突发奇想,今天想去泰晤士,明天想去博物馆。你们一起去教堂点蜡烛,你看着她趴在窗台上看日出,像小孩子一样围着你东转西转,渐渐地总觉得有一些暖暖的东西,渗透到了自己的心里。
外滩。夏风和煦。夜晚下的霓虹灯和星辰月色融化在一江逝水里。
你和水谷漫步在江边,水面湖面的光反射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一边东走西走,她一边感慨:“还是晚上好啊,不用打伞防晒,也不用穿防晒服。”
你笑:你很注意防晒啊。
水谷拉着你的手在人群中穿梭,一边走一边说:“对啊,我很注意防晒,我是不敢晒的。一晒到就会变黑的。姐姐你呢?”
“我还好啊。”你挥挥自己的胳膊,“不擦的,也没怎么黑过。”
一会儿你补充到,“不过黑也没关系了。夏天就应该黑黑的。所以我不擦防晒霜,也不做什么防晒措施,觉得黑黑的挺好。”
水谷忍不住笑了,然后吐吐舌头说:姐姐,这话我以前听一个朋友也说过。哈哈,你很像他。虽然他是男人,你是女人,但是你们很多时候真的像,哈哈。
看她兴致挺高,你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什么样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水谷突然打断你:等一下姐姐……她笑着说,然后伸手指向对面的商店:好热好热,我去买冰淇淋。
你拉住她说,“让我去。”
她推推你,笑着说:“姐姐今天带我玩了一天,我来请你。”说完就向对面跑去。
你看着她像只花蝴蝶一样跑开,目标追随着她的身影。她看起来很瘦,但是很年轻,连轮廓都透着青春的活力。你突然想起七年前的自己。你总觉得,她很像多年前的你。那个,还不谙世事,没有受伤的明媚的自己。
七年前,你也是如同这个女孩子这样,单纯美好,相信友情吧。
只是七年前,满怀卑微的爱上了一个云巅之上的人,又牵扯出了一场友谊的冰天雪地。
时过境迁,万事流转。
这七年间,辗转了多少个红尘天涯,颠簸了多少条尘土道路。四下颠沛流离、离群索居,越走越偏,也越走越孤独。不和人交往交流,似乎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还需要不需要朋友。
心里的情绪好像是泛黄的春联,上面的字迹即使再美好也模糊不清了。
而水谷魚,七年之后,她让你产生和朋友嬉笑玩闹的错觉。
原来,你的心里,还是记着有朋友的感觉。
——朋友……
还未来得及多想,水谷从对面的商店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冰淇淋,撕开其中一个,递到你手上:“我感觉你会喜欢巧克力口味的。”她笑着说。
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让你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你抬头看了一眼她,正好看到她黑亮的眼睛。
你最喜欢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它不像成年人的眼睛。
水谷看着你,笑得年轻,单纯,一刻间你竟有拥抱一下眼前这个女孩的冲动。这个念头有点奇怪,你马上克制住了,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和她继续走了下去。
水谷又陆陆续续买了棉花糖、冰淇淋等这些甜腻腻的食品,和水谷一人一个边吃边走着在田子坊转转。
“姐姐,你之后打算做什么呢?”她边吃边问你。
“我还没有想那么多,可能继续工作继续做设计吧。”你想了想,转移话题:你呢?快毕业了吧,你毕业了想做什么呢?
水谷点点头,思索了一下:其实我原本打算直接工作的,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我觉得可能也许会继续读汉语翻译专业读下去。
“翻译?”你问。
她点点头,“嗯,其实我特别不喜欢翻译,我觉得这个很难很难。但是,但是去年的时候我帮一个家伙翻译了一封信,长达一万多字。”水谷咧咧嘴,似乎在回忆那些惨痛的记忆,“一万多字,全部都是汉字,而且还是简体字。我翻字典就翻了半个多月,而且啊,而且啊,为了保证翻译准确,我不知道请教了多少人。”
她扶扶额头,“自从那次之后,我再看别的文章,发现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
“所以我就想,也许我的实力已经提升了很多,再继续念下去可能还是可以的。”她看着你,透着小小的得意。
看着她精致的眉眼,你笑着问:你好像永远都很开心,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烦恼?
水谷嘟嘟嘴,做无奈状:当然有了。我也有烦恼啊。
你好奇问:什么?
她说:我没有男朋友。
你一下子笑了出来。这居然就是她的烦恼“这算什么烦恼?”你笑着点点她的头。
“当然算了!”她鼓着腮帮子,“我也很想谈恋爱啊。”
“嘛嘛,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啊。”
“有啊。”水谷魚沉思了几秒,郑重的说,“有过。”
“后来呢?”
“后来他不喜欢我,我就放弃了。”
你刮刮她的鼻子,“这么好的女孩子他都不知道珍惜,一定是个傻瓜吧。”
“对,对。”水谷忙不迭的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线,“虽然是个傻瓜,但是还是很不错的。”
她伸伸懒腰,又说:“主要是,主要是他有喜欢的人了嘛,既然有喜欢的人了,我就退出了嘛。”
“还是很想他能幸福的,我也会去找我自己的幸福嘛。”她拍拍胸膛。
“不过……”她面色凝重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找到那个喜欢的人了没有……”
“诶?找不到了吗?”你突然有点兴趣。
“嗯,是啊。”水谷抿抿嘴,“不知道那个女孩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找没找到呢。”
你看到水谷魚面色上有些担心,不由得安慰:“别担心,也许找不到就不找了呢。”
“他不像是这样的人诶。”水谷魚小声说,“看起来虽然很靠不住,但实际上异常执着呢。而且我也希望他能找到呢。”
“如果有机会,我也很想见见那个人。”水谷说,“我也很想去见见,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她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呢?”
“我也有些话,想要对那个女孩说呢。”
水谷陷入了一丝沉默中。
意外的,气氛好像有点冷了下去。
你拉拉她的手,说:没事的,有缘总会遇到的。
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想到了大野智。
无论是你和他,你们都身处在一个庞大又复杂的城市里,那里承载着多少悲欢离合的记忆。此刻的大野智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事情,身边是什么样的人陪伴?
你在想,他会不会也像水谷魚的那位朋友那样,也曾试着找过你呢?
旋即你笑自己,不要太自作多情。他有他的生活,你也应该有你的生活了。
水谷魚感激的看了看你,点点头,又好奇的问你:姐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呢?
——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呢?
七年前,你曾满怀卑微的爱上一个男人,七年后,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具备再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你不怎么敢看水谷的眼睛,她的眼神那样清澈,似乎一下子就能看破对方的心意。
你沉默了一下,说,没有啊。
你虽然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了,但由美和大野智始终是你不可言说的秘密。
你看着水谷魚,又轻轻的重复了一句,没有。
是啊,你们的事,早就已经有了结局。
水谷魚看着你,眼神深邃起来。
你的心慌张了一下。
她微微低下头,慢慢开口:姐姐,其实我以前一直都在想,我们是不是一定就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你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也顺着她的话嗯了一声。
她稍微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下去:那如果,喜欢的人一直不出现,或者他不喜欢我,我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后来,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我才知道,其实无所谓坚持不坚持,人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走下去就好了……
在爱情上,人总得去执着的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去努力和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否则啊,真的追悔莫及。
努力过,总比错过要好很多。
因为我太了解错过的代价了,我的祖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说完,她看着你,路灯照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中,她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光。
接下来的时间她好像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直到开口说太晚了她要回去,你送她上出租车。
在你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水谷魚突然伸手拉住你的手,然后郑重其事地握住:
姐姐,有的时候,人骗谁都可以,就是不能骗自己。
你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但是你可以把它走成最正确的那条,对不对?
她紧紧的抓住你的手,直到上面有了猩红的印迹。
你突然有种想要哭的冲动。
水谷鱼双手有细腻真实的温度落在你的掌心。看着她的手,你有一阵恍惚。
你问自己,这双手,是不是就是在你的梦里出现的那双手呢?
你躺在床上发呆。
月光照在床上,你侧身看,发现了窗台上的可爱的摆件。一个蓝色的小鲸鱼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是水谷魚送给你的小礼物。
你横竖睡不着,翻来覆去。脑海里想着和水谷相处的点点滴滴。
有种经久不见的温暖开始渐渐的回荡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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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水谷魚的中国之行要结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你在想,你是不是也应该送给水谷魚一个礼物呢,但是要送什么礼物给她才好呢?
如果是一些工艺品,拿不准她的喜好,而且旅途过程中携带也不方便呢。首饰之类的呢?你仔细想,水谷爱玩爱闹,性格大大咧咧很像男孩子,并不戴任何饰品。
突然想起水谷那天说的,想要你送她你做的手工品。现在的时间,再做手工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你扭头看向超市的货架,已经走到巧克力货架前了,醇香的气味儿萦绕在鼻尖,突然想起水谷和你出去玩的时候,对甜品不可抑制的喜欢。
对了,不如送她一些手工糖果吧,反正你也会做。以前在日本打工的时候,不是学过吗。
而且……
而且还给大野君尝过,他说味道很好呢。
大野君呢……
你笑笑,拍拍自己的额头,瞎想什么……
糖果做的差不多了,就接到水谷的电话。她说晚上如果没事要跟你一起喝酒告别。你看时间,刚好入夜,正是吃饭喝酒的好时候。
坐在出租车上,你的头静静的靠在车窗上发呆。去过那么多城市,流连过那么多地方,最让自己轻松下来的,反而是在每次的交通系统上的小小的清闲,这是自己难得平静的时刻,没有人打搅,没有人看顾。你总是在车上静静发呆、静静想事情。
拿出装着糖果的礼品盒子,希望她能喜欢。一缕路灯光线透过车窗打在糖果盒子上,你打开盒子,看到里面包裹着可爱糖衣的糖果。
思绪不由得漂走,居然又想起了大野君。想起自己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似乎也是这样的糖果。巧克力口味,当时自己还是第一次学习做,虽然样子怪了点,难得味道还不错。
不过那时候自己也挺傻的,把巧克力糖果充当巧克力了。难怪他当时会哈哈大笑。即使是现在,你还能想起他当时微笑的样子,弓着背,笑声欢快,好像眼角都流出了眼泪。
——呐呐,真是个差劲的家伙,一点都不知道给女孩子留点面子……
——不过呢,他最可爱的地方不也是在这里嘛……
你发觉自己也跟着笑了。
这是离开大野智之后的这些年,你第一次想到他是开心而不是难过的记忆。很奇怪吧,这一切好像都是在你与水谷魚相遇之后发生的。
其实你心里明白,你和水谷魚接触的时间并不算久,但是她就是有种魔力,去扭转你身上一些失落和沮丧的情绪。
在她之前,你明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去相信一个人,不要再去结交朋友了。这些年蹉跎岁月,你的人际能力不是已经退化了吗,比如说,你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去从零认识一个人,如何去把握一份陌生的情感,或者如何去面对一个同性。
但是现在,面对水谷魚,你居然轻松的卸下了周身的防备能力。
她果然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见面的时候还是在那家酒吧,水谷已经找到了位置,看你进去招呼你坐下。你笑着拿出糖果盒子给她,她居然高兴的大叫了起来。
大咧咧的伸出胳膊给你一个熊抱。
你被她一个踉跄差点没推倒地上。但是还是被她紧紧抱着没撒手。坐定了之后你开始点酒,水谷魚小心翼翼的拿出一颗糖果放到嘴巴里,然后专心的嚼了起来。你看着她笑得如同一只小猫一样,突然有点感动。
“好吃吗?”你问她。
“好吃啊。”她点点头,眼神里仿佛星光闪烁,满满的欢喜都要溢了出来。
你不由自主的说了一句:我真羡慕你……
水谷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说你羡慕我什么?
能这么直接了当的,把自己心里想的念的说出口,这样的你,真的很让我羡慕。
——不去考虑别人的眼光,只去考虑自己的感受,不去伤害别人,也不许被别人伤害。
水谷魚身上确实有种奇特的力量,不是她的年轻和聪明才智,也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的纯粹。
“原来是这样啊。”她掏出纸巾擦擦嘴巴,笑眯眯的说,“姐姐,你也可以啊。这有什么难的。”
“很难啊。”人总会长大的,你想说,然后就无法如此的随心所欲。
“没有那么难的。”她冲你眨眨眼睛,说“相信我。”
她冲你坏坏的笑了一下。
“因为,我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多年之后你回想起来,你才意识到,你与水谷魚真正的敞开心扉,始于这天的这个夜晚。
你开始明白水谷这个姑娘。她聪明却不狡猾,圆滑却不虚伪。她是一个很独特的女孩子,活泼、开朗看起来天真无邪像个孩子,但是实际上也心若山川,世事洞明。
你很容易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你又永远猜不透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即使多年以后,你也依旧会承认,是这个女孩,给予了你爬出泥潭的勇气。
——TBC——
【写在后面的话】每次写到小鱼的时候就会很开心。这里稍稍透露了一下之前的细节,就是小鱼小姐写给利达的那封信,其实是水谷魚翻译过来的,否则利达根本也看不懂那些中文。不过好像已经有不少GN在之前就猜到了,还有留言私信问我是不是的,哈哈,是的,你们都好厉害。
水谷魚这个人物我写起来真的很开心,非常喜欢这个人物。最开始安排的时候并没有原型,但是写着写着的过程不知不觉把她当作了我的好姐姐,国宝酱 @国宝酱w ~在我心里国宝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善良纯粹,天真美丽~
最后感谢大家看到这里,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