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央

73

2014年12月的某一天，临近圣诞节，午夜凌晨一点。

日向洋子如同往常一样，准备落下店面的门栓。银色的门帘上又印出了一个身影，她回头，又看到了那个人。

在便利店对面的咖啡店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坐定，穿厚厚的外套，带着帽子和口罩，略长的黑发从帽子边缘露出，整个人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像多年前自己遇到的那位女孩一样，喜欢席地而坐。

他静静的坐在路边，像是树立在街角的沉稳的地标。路灯把他的影子拉成一条修长的线，铺在湿漉漉的地面。他整个人陷在冥茫的夜色中，明暗又晦涩。明明灭灭中，他的寂寞与夜的寂寞，渐渐融为一体。

洋子扭过头不看他，继续锁着门。

东京的夜晚，已经有止不住的凉意。

寒意渐深。空气中飘荡着一层又一层的白雾。

洋子还在想着那个人。

他从两个月前就开始坐在这里，偶然中间会有几天的间隔，或许是晚上十点来，或者十一点来，或者是十二点来，一直坐到她关门为止。

——已经很多天了啊……

——他一定很冷吧……

洋子想了想，还是停下手里的动作，朝他慢慢走过去。他抬头看向洋子，瞳孔是洋子喜欢的黑色，又微微泛着茶。

洋子叹了口气，缓缓说：“大野君，我认输了。你想知道什么，就进来问我吧。”

74

大野君：

很抱歉，直到现在，我才要提笔给你写这封信。

不过，我想，这封信，你大概是永远都不会看到了。

呐呐，连我都忍不住要吐槽我自己，既然看不到，为什么要写给你呢？

大概，我是说大概，大概我想要再记住点什么。

很抱歉，我用的是中文，我想，如果是中文的话，应该没有人能看得懂吧。没有人能看得懂，那就好了。

想来也真是难过，你我相处的时候，我竟从未有过这样想要和你倾诉畅谈的时刻。而现在，我们分开了，似乎只有分开了以后，我才能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吧。

要从哪里写起呢？

茫然下笔，突然不知道要写点什么。请允许我，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吧。

我要如何去对你诉说。我的童年，我的过往呢？即使让我重新回忆，当时的那一切，也不过是空洞枯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被告知，我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呢？

小时候，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弟弟妹妹想要的时候，也会乖乖奉上。大人说，你是姐姐，要让着他们哦。

再后来，明明不喜欢甚至讨厌数学，却还是要选择这个专业，只因为父母说的，你要成为一个数学家哦。

——你既然住的离学校不远，那下课以后的值日你来做哦。

——你明明已经有很多奖励了，把这个让给我怎么样呢。

简单几个字，随意决定着我的人生。

我的喜好，我的感受，其实并不重要吧。我一直这么跟我自己说。

也有人问过我，最喜欢读谁的书？

我说是张爱玲吧。

那人不解的看着我，说，你还年轻，为什么要给自己的人生奠定这么凄凉的笔触呢？

我无法回答，我想，我在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之前，就已经成为这样的我了。

是呢，就是这样的一个我。

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怕别人对自己失望，舍弃着自己的感受，我一直是这样生活着的。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大野君，在那个时候，我是知道你的存在的，虽然，仅限于听说过。你一定不会想到，我是有多羡慕你吧。

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内心真正想说的话，这种美好，太让我向往了。

最开始，我是很羡慕你的。羡慕着你，拥有那么光芒的前景，那么讨人喜欢的性格。而反观我自己呢。我普通，平凡，我像是可以随时淹没在人群里的一只蚂蚁。没有人在意我的喜怒哀乐。

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如何自卑又敏感的活着吧。

我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我要获得什么，我要经历到什么。我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生搬硬拽进一个与我人生格格不同的画里，我在里面只能尽量低调，尽量平稳，不让任何人发现我这样突兀的存在。

在那段时光里，唯一能够让我感到安慰的，只有我的书本和我的画了。

想来确实可笑，在生命的前二十年里，我的人生，不过寥寥几个词就可以概括。

我在这里，上学，读书，打工，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遇到过一些事，遇到过一些人，太多，又太过平常。我想，这大约就是我应该有的生活。有时候我会觉得充满希望，有时候又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我的生活是灰色的，梦也是灰色的。我不去想以后，也不敢去想，我好像孤身一人站在时间的缝隙里，在我面前陈列着的，是一览无遗的风沙和黄土，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我时常会为自己曾经做错的选择而懊恼后悔过，也因为自己的怯懦而放弃过遗憾过，我一直都知道，我能掌控的东西并不多。

我并不奢望别人会喜欢我。我从来都知道，我不够漂亮，性格也不够温柔可爱，这样的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的吗？

我总跟自己说，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别再想要太多。

想要的太多，总归是要失望的。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我遇到了你。

遇到你以后，我突然觉得，啊，原来，我不是不重要的。

至少，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啊。那个时候我就想，嗯，原来，我也是值得喜欢的。

你像是出现在我灰暗天空里的一缕阳光，一点，两点，连接成片，丰富了我生活里全部的色泽。你的出现，为我的梦想涂上了新鲜的颜色。

所以，大野君。我是感激你的。

因为感激，所以，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想努力告诉你说，你喜欢我，是没错的。我想我可以再为你做点什么的。无论做什么。

只是，后来的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不自量力又怯懦。

大野君，至今为止，我依旧觉得，遇见你，是我此生最荣幸的时刻。

我会想起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过往。我们在夜里散步、聊天，说着许多关于未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告诉你我的大学生活、我的课程，你说你的过往，说着你在京都的趣事，讲你的朋友……我喜欢夜晚你在我耳边轻轻地唱歌，我喜欢从你的歌声里勾勒出你年少时候些许青春和不羁的样子。

我只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刻，我的心里就好像充满了某种轻柔温暖的东西，这些东西，把我的心填的满满的。如今想来，大约，再也没有比起那段时间更加朴素真挚的恋情了。

很抱歉，大野君，我还记得你我之间那些美好的回忆。但是，我想，应该不能再写了。再写，我怕自己会难过。

我只想，跟你说，嗯……很抱歉。

先走的是我。

其实从刚决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我是下定了决心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的。

是否每个谈恋爱的人，都在最开始的时候，有过这样坚持的笃定呢？

但是想想也挺傻的吧，一生一世，说的多了，就好像自己能做的了主似的。

大野君，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光鲜亮丽的背后，所付出的无法想象的代价。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亦或者，这是我们无法选择、又必须要面对的悲哀。

我离你最近的时刻，却是你最痛苦的时刻。

我亲眼见证过，隐藏在你外表下，脆弱的心和灵魂。那个时候，我的灵魂我的心，随着你一起跌落。我了解了你的一切，多少破碎、凋零、委顿、迷失，情不由衷和身不由己。但是我还是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恐慌，紧张，害怕，在你崩溃的一瞬间，这些情绪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伴随着我。

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想，至少，我要让你看到一个快乐的我。

快乐会传染的。

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努力在你面前表现出自己最好的样子，开心的，无忧无虑的，不想你觉得我只是个小丫头，没长大，不懂事，只会因为自己的事情给你添麻烦。

现在想想。这样确实很累吧。

我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欢乐的模样，然后跟你谈恋爱。我伪装出了一个最好的自己，久而久之，我也以为我真的就是那样的，开心的，快乐的，没有烦恼的。

但是，事实上，我不是啊。

我害怕孤独，害怕寂寞，害怕被抛弃，害怕天黑，害怕打雷闪电。

我是怕的，我的确是怕的。

小时候父母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守着弟弟睡觉，没人知道，那时候只有七岁的我，守着漆黑的夜晚和漆黑的院子，是多么的害怕。但是我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如果我害怕，我可怜的弟弟就会更害怕。我是他唯一的依靠，我不能往后退了。

后来我就想，这样的坚强和逼迫，与多少年后我站在由美身前或者站在你身前，别无二致。

都是一样的。

原来我从小就让自己走上了这种保护者的道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开心呢。

也许在我内心深处，也一直都渴望能有个人，站在我面前，保护着我。

但是事实上就是，这只是我的臆想啊。

我一直保护自己，保护很久很久了。

所以啊，现在想来，坚强和成长，是否在很多时候都是世事逼出来的呢？

如果有可能，女孩子，是不是也愿意一辈子在别人的羽翼下呵护着成长呢？

只是，时间和老天，并没有给予我太多这样的机会。世事就是这样，你总得成长，不管早或者晚，没人能保护你一辈子，也没人能陪你一辈子。

以前看童话故事，总是看到王子被这个姑娘的美貌征服了。那种美貌，一定得是惊为天人的美貌吧。但是，幸福真的就是这样吗？

如果两个人的相处，仅凭容貌就能天长地久，那幸福也来的太简单了。

这就是童话所造成的假象吧。

其实从和你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自卑就一直在我心上，怎么都摆脱不掉的。

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你太厉害的缘故。是呢，能站在那么多人中间，依旧那么光芒万丈，有那么多那么多人喜欢你。

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必须是属于我的呢？

在你身边，美丽优秀的女孩子太多了。

我也想，试着跟你一样努力，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但是，实在是差太远了，我又没什么过人的天赋，也不是有多么聪明。我开始疑惑，这样的自己，哪里值得你喜欢呢。

我每次想到这里，就会很担心，也很害怕。这种害怕是从内到外的。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那天你带我去参加你的节目录制。在休息室，我如同要去参加一场面试，紧张，忐忑，不安。

我揪着自己的衣角坐在座椅上，看着前方一排排、满满的人，我刻意挺直腰板坐着。

不得不说，我是刻意的。

我想，也许你的有些同事会发现我，至少，我想从外表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普通和柔弱。

那时候我想到一个词：狐假虎威。尽管我知道，你并不是那只老虎，而我，连狐狸的资格都够不上吧……

有位化妆师发现了我，她的模样我已无法辨认，我只记得她嬉笑颜颜的跟着别人说话，打招呼，眼神无意冲我这里瞟。那眼神像刀，凌厉刻薄，我想，她是知道我是谁的。

而后，你们都去换服装了，我傻傻的坐在那里等着。她冲我微笑，走来，仿佛熟络起来的人一样，冲我微笑。在我发呆恍神的那几秒，她径直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真是普通人啊。

我知道，她在说我。

我很生气，却无法反驳，因为我心里明白，她说的没错。

真实的我，就是那样的啊。

那天，我在观众席上，看到你和大家开开心心的录制节目。你不会想到，那个时候的你，是如此的耀眼和明亮。而我呢？我看着你和他们融为一体，看着你笑得温暖，我在心里竟开始有一丝疑惑：这个人，是否真正的，属于过我？

嗯，是啊，我其实，就是如此普通的人啊。

坐在观众席上，如何才能让别人一眼就看到我呢？又如何，才能让你一眼就看到我呢？

疑惑和不安，几乎是同时发生。可悲的是，我以为它只是阵痛，后来才意识到，它是一颗肿瘤。在我们日后的相处中，它以光速扩散着。

直到我意识到的时候，它以变成沉疴宿疾，叠在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里。

那天录制结束，我并没有让你陪我。因为我知道，那天你的同伴们约你一起去钓鱼，是呢，钓鱼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啊。不能因为我莫名其妙的情绪去干扰你难得的快乐。

或许，我害怕你不理解，或许，我害怕你并不在意。

原谅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

大野君，其实我也有想过，你与我之间，如果一直发展下去会有一个怎么样的结果呢？在你想象中的未来，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每每想到这些，忍不住有些紧张，像是身无所长的人突然被安置在人声鼎沸的舞台上，就是这样的窘迫。

在你遇到我之前的那些岁月里，你经历了什么，又感悟到了什么，我想我已经错过。你也并不会经常说。但是我知道，你不像我，对过去对回去都有一种病态的执着。

关于你，关于我与你，我也不曾对人提起过。我们像是世上最平常的一对恋人，又像是世上最不平常的一对恋人。你我都认为，我们不需要在为彼此之间的关系去努力经营了，我们只要认真的过好彼此的每一天就足够了。

我以为，这就可以了。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熟不知，这样的自我安慰和暗示，只是越来越加深了你我之间的隔阂。

大野君，你似乎过着另一种我感应不到的生活，对我来说，你就像一条河流。我看不到你的源头，只感受到你的生活在我眼前不停的流淌着，它们奔涌着，欢快着迈向不同的分流。忙碌又悠闲，孤单又快乐。我以为你的生活是一张网，等我跌跌撞撞的走近，才发现，它是一道墙。

似乎这才是注定的，我注定要从那些摄像头下面看到你，注定要从别人的嘴里眼里了解你更多。

我说不清，隔在你我之间的这些缝隙，意味着什么。

我同样也说不清，在偶像的世界里，又有一份什么样的规则在运转着。

我只知道，这所有的悲哀和难过，都来自于内心真正的脆弱。我与你之间，其实本就天悬地隔。

大野君，我一直以为，我是可以等着你的。无论等多久。等你可以牵着我的手，真正走到公众面前的那一刻。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幻想过我们以后的生活。有一间阳光明亮的房间，有高大透亮的窗户，阳光照耀的时刻，安静而清澈。

你我，都会沉浸在那样安静的环境里。我陪你画画，你陪我做饭，我们一起做手工，浇花……

这所有的生活，有你才是最好的。我其实，真的很想你能这样陪着我。

哪怕还需要很久，哪怕前途迷茫不知出路，但是我还是愿意去等待着。

我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带着这样的情绪努力着的。大野君，我因期待与你走下去而微笑的努力的生活。这惊世骇俗的爱情，不止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波折。

因为，我从没想到的是，最大的危机在等着我。

对，是我。

其实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你和我，是否就会真的一马平川呢。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不可捉摸。

无论是闭上眼睛还是关上耳朵，该存在的都还是要存在着，该发生的迟早是要发生的。

我这一生，经历过两次濒临世界末日的感觉。

第一次是在我四岁那年的某天下午，我们全家去逛动物园。那天的人很多，母亲怕我走丢了。她在我手上挂上了好多气球，我记得清楚，都是蓝色。她说，如果真在人群里走丢了，她看到那些气球，就可以找到我。

结果，我们却真的走丢了。

我一着急摔倒在路上，气球就飞走了。

我看着那些气球飘到空中，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和那些气球一样，再也无法回家了。我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惶恐的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生命面临末日。

第二次，则是在学校了。

你不会知道，当我得知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是有多么的恐慌。

老师说：为什么你会做出这种事呢？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

是啊，我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也无法解释啊。

为什么，我自己写出来的论文，会出现在论文交易网站上呢？

我解释不清楚是为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想要去解释，我想要去跟每一个人说。但是没有人相信我。

我无法去承认，也无法去否认。我甚至做不出任何有力的辩驳。因为我是中国人，因为那个论文交易网站就是中国留学生做的，多么可笑的理由。

我深刻的感受到了一种冷漠。我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也会有这样泾渭分明的隔阂。

大野君，也许你无法想象，那段时日我是如何度过。我所有的努力全部被推翻，我不得不重新开始规划和筹谋，重新开始，换一个模型，换一个论据，重新做着我以前早就完成过的工作。

就好像我走在一条眼看就要迈向终点的路程，突然有人闯入，把我推回起点了。

我来不及哭，来不及怨，我只能从头开始写，换一种更复杂更曲折的路，走向早就知道的结果。

我一直活在书本的世界里，我相信世界是光明美好的。那些残忍的、可怕的故事，我以为不过是成人为了彰显自己的历程而强加的色泽，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世界真的要比大人们描述的，要残忍的多。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悄无声息的坠落。我抱着一大堆文件资料像行尸走肉一般生活，不知道为什么，脚一滑，我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十几阶的楼梯，就那么直直的摔了下来。

我的文件散落一地，它们以一种穷凶极恶的姿势铺在地面上，像是一具具冰凉的尸体。

我连疼痛和羞愧都顾不上。我只能立马站起来，将这些散落的尸体一件件拾起来，包括我被人踩在脚底的自尊。周围人潮拥挤，有人从我身边路过，裤腿蹭过我的手和我的脸，但是没有人看我，也没有管我。我跟自己说，要重新站起来啊，我必须得站起来啊。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绝望深处其实空无一物，这是我在大学即将结束的那年，深刻领悟到的。

大野君，关于这个世界有多冷，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当我站在几个教授面前苦苦哀求的时候，当我被他们晾在楼道里接受来往各色人等异样的目光的时候，当我接受各色人等对我鄙夷轻视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脆弱。

那个时候，我很想你。

你不会想到，那个时候的我，有多想抱着你痛哭一场。想给你打电话，想跟你说在哪里啊，快来陪陪我。只要能看到你，我就会觉得这一切磨难都不算什么。

但是我没有，你的亚洲巡演已经开始，你正在努力迈向自己人生中更辉煌的一步。

我怎么能，用这种方式去给你添麻烦呢。

我跟自己说，别哭啊，别哭啊，要忍着。

因为还有几天你就会回来，我们约好了，等你回来了，一定来我家等我，我想你来陪我。你大约不会知道，这个心愿，一直在我心里扎根很久了。

是那段时间我咬牙坚持下来，所期待的最好的结果。是我那个时候，最后的安慰了。

我恐惧答辩的那一天，我不知道那天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又期待答辩的那天，因为那天正好是你回东京的日子。

那段时间，我天天待在图书馆。每天如同寻常那样和你发邮件，问候，聊天，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崩溃。努力在你面前表现最好的样子。我盯着书本，盯着电脑，一看就是一整天，有时候看到眼睛酸痛，写到双手发麻，抬头看着窗外，晨曦淡薄，四下笼罩压抑的黑暗。我不知道自己要经历多少事情，内心要磨得多么钝重，才能肆无忌惮的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欺骗的世界里活着。

压力实在太大的时候，我只能去外面跑步。绕着空旷的操场，一圈又一圈，跑跑走走，四周寂静，只有我的喘气声。锥心的，难过的情感和铺天盖地的压抑，历历在目。

还有些时候，我实在睡不着。也会走到那个码头，那天等你回来的那个码头。我一个人蹲在路口，直到双脚发麻。夜晚被黎明稀释，海水的腥重扑面而来，我徘徊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想你是不会在的，我又独自坐着公交车离开。

这个城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繁华，也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落寞。

也许每个人一生都要去经历一些特别的、难忘的事，我在他们的人生里并不是特别的。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并不需要我。

没有人需要我。

只有你需要我。

我并没有哭过，也没有让自己任意的难过。因为我的时间所剩不多，我也不想让这些悲伤压垮我。

大野君，答辩结束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下午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那里足足的站了一个下午的。我只记得，从会议室走出来的时候，天黑如墨。

我揉着自己酸痛的胳膊，看着腿上手上一个个青紫的伤口，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疲劳的骆驼。

那个时候，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回去见见你啊，我想，你会在家里等我。

我不停的走着，走着。想象着你出现在暖黄的灯光下冲我微笑，安静宁和。我想象着，我要抱着你跟你说，这段时间我真的很难过，但是我坚持下来了。

这是我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街灯亮了，邻居家的灯也都亮着。

只有我的屋子是黑的。

你并没有来呢。

我知道你很忙，你不是总有空闲的。我是理解你的。

我只是沉默的盯着自己的房间，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就哭了。

我感到很疲惫，从来没有过的疲惫。我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漫天的疲惫击垮了。我在要把我吞没的奔涌的洪流漩涡中拼命的往外爬。

我紧紧的抓着自己的手臂，想再握住点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心里冒了出来，它说，放手吧。想哭就哭吧。

世界已经这么辛苦了，何必为难自己呢。

我从未哭的那么厉害过。

有邻居敲我的门，他问：你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

我说没有啊，没有啊。

确实，没有人打我，也没有骂我。但我真的很难过，非常难过。是浑身上下被千刀万剐那样的难过。我的心里仿佛有一个电钻，它加紧马达，铺天盖地的疼痛狠狠的从我的骨髓里往外钻着。

我还年轻，我对人间的疾苦感知的并不算多。

只是经历过那一件事，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可以如此无情，如此冷漠。

是的，这样的冷漠伤害到了我。

想来也真是好笑，我竟在那样歇斯底里的哭声中，感受到你在人生最无助的那段时光里，所遭遇的那种刻骨的折磨。

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我竟然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到了你更多。

大野君，请不用为我难过。

我只是突然想知道，我与你之间，这可怜的、仅有的相知相惜，是否就真的如此不可饶恕、罪大恶极呢？

自从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都有种不安，虽然我努力着，拼命的维系着你我之间脆弱如蝉翼的未来，但我觉得你我总会走到尽头。

只是，我没想到，这次会这么快。

快到，还来不及去告诉你，告诉你我的心情和我的心事，来不及看到你走出一条更辉煌的道路。可是，路只能到这里了。我走不下去了。

真的，走不下去了。

大野君，和你分开的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洋子的家的。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我发着高烧，切肤之痛中，我开始无法思考。我脸上一直在掉眼泪，我不知道自己是病的难受，还是心里真的在难过。

我痛恨自己，也痛恨命运。

可是我竟无可奈何。

离开你的那些天，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境的内容简单却又让我难过。从楼上、从空中、从树上，我总是以迅疾的速度坠落。在梦里我竟不会反抗，直直的让自己坠落，像是带着我的灵魂那样。可能连我自己，也开始憎恨这样的自己，我在内心深处，也是如此鄙薄自己的生命。

如果早一点知道能遇到你就好了。如果早一点知道，我一定好好学习，好好努力生活，变成一个真正坚强的我，出现在你面前，与你生活。

但是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我无法再去找你，也无法去死。我压着牙从谷底爬起来，努力让自己活着。

我再也看不下去书了，所有与数学相关的东西让我看着就想吐。我知道，这条路对我来说，也是死的。

洋子给了我很多画纸，她说她的女儿很喜欢我的画。不到一岁的小孩，能明白什么是喜欢吗？但是我愿意去相信她。我开始画画，没日没夜的画画，我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画些什么。

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得活下去。我跟自己说，会好的，会没事的。

我想，说多了以后一定会变成现实。

就如同我当时和你在一起那样，我也是这么自己骗自己。

想来真是好笑，我竟一直欺骗着自己活着。

后来，我终于学会抽烟了。

抽你经常抽的那个牌子。

原谅我，最终变成了一个你不喜欢看到的样子。

第一次明白，原来，抽烟是因为，自己的手和自己的心，找不到安栖之地啊。

那家超级好吃的咖喱店，我还是一个人去吃了。店家还是以前那两位。贫贱夫妻，大野君知道贫贱夫妻的意思吗？他们在一起很多年，守着这家小店，风雨同舟。

男的在厨房做饭，女的招待客人。虽然所处地段并不算繁华，但是因为味道很好，总是有很多客人在。有的是附近的住民，有的是下学的学生。

小店店面不大，总是坐满了人。有热闹的上班族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了大声唱歌，也有几个情侣坐在小桌上，小声的对酌。

夫妻两个人热情，待人周到，客人来得时候，两个人都会极其热情的欢迎着，走的时候会起身送到门口，说欢迎再来。

我看着他们，突然想，如果是我和你，过着这样的生活，会不会就不分开了呢？

其实咖喱饭的味道真的不错。但是，我还是哭了。我一边吃，一边哭。

我都想好了。

如果有人来问我，为什么哭啊

我就说，胃疼啊。

但是，没有人问我。

因为没人问我，我哭的更凶了。

天知道我有多痛恨我自己的软弱。

我像是投放在一片迷茫森林里的小鹿，看不到未来，看不清方向。我跌跌撞撞想要逃出，却总是不经意撞到每一颗高耸入云的树上，我揉着撞的生疼的心和身，只能暗自俯下身，舔着自己的伤口和眼泪，然后继续转身寻找下一条出路。

记忆悲伤林立，我无法逃脱。你我都知道，它曾经也是如此温馨快乐。

还是会想起你的。

当我坐着公交车，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的时候；当我睡不着，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的时候；当我在街上，看到类似你的身影的时候；当我在电视机上，看到有关于你任何消息的时候，我就又会想起你。

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才可以忘记你。

明明灭灭中，你的身影如同一席大火，吞噬着我所有的神经。我无法保持静默。

我想，我必须得离开这座城市了。

不走不行了。

不走要怎么办呢？留在这个城市里，看你在各类电视和各类杂志上光鲜亮丽的存在着？看你和各色嘉宾互动着？看你在电视上笑着闹着？

那对我更是一种折磨。

我还是走了。

我虽然会难过。但是不会让自己后悔了。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你死了，我的故事就结束了。而我死了，你的故事还有很长呢。虽说有点难过，但其实就是这样的感觉呢。

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女孩想进入你的生命里，我退出了，我只能退出了。

你大概会有一段时间才能忘记我，但我想不会太久的。

就写到这里吧。

大野君，再见。

大野君，加油。

75

洋子看着大野。

他看起来微微有点驼，弓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因为背着光，他看起来格外脆弱。似乎有人在他面前关上了一道门，所有的美好都被关在门外，留给他的只是晦暗和孤寂。

便利店外，灯光如织，整个城市都已经沉睡。在这漫长的如同死亡一般沉默的时间里，大野一直把薄薄的纸张翻来覆去的看，他死死的捏着那些信件，她甚至看到他的双手发出轻微的颤抖。

她轻轻叫了他一声，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洋子走到他面前，缓缓地说：大野君，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我只记得，当时我见到她，人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了。我不敢让她一个人生活，只能把她强行带到我住的地方。起初，她在我面前表现的如同常人一般，但是我知道，她总是背对着我天天的哭。

再后来，她连哭都不哭了。

只是开始吐，只要一吃东西就吐。

我知道她心里太难过了，但是我无法帮她什么。

后来，她开始没日没夜的给自己的绿植浇水，只要闲下来就会拿着水壶去浇花，你刚进门看到的这些绿植都是她的，但是这些都是假的，真的已经被她浇死了。

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诊断说有轻度抑郁。我想她此生会不会就这般沉默下去。

写信这种方式，也是医生的建议，他说，人的情感总需要一个出口，无论以什么方式。

大野君……我已经尽我所能去帮她了。

洋子看向他，此时此刻，大野智依旧坐在那里，他一动不动的看向前方，像是被尘封在万年雪山上的冰雕，所有的情绪和话语都被深山寒霜冰冻着。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眼神哀伤，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光芒。

这样的表情洋子在那个女孩那里也见到过。

洋子闭上眼，脑海里又想起那个女孩，孱弱天真，仿佛一眼就能看透，又仿佛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还记得初次见到那个女孩的时刻，她瘦瘦小小的，在自己面前天真的笑着。她们一起在便利店工作，会聊天聊地，聊聊彼此的生活。有时候她会说自己的学校生活，说着自己的朋友。

后来她说自己恋爱了，过的很开心呢。

在之后，她看起来又没那么开心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再见的时候她竟瘦成了那副样子，轻的似乎能被风托着。

洋子叹了口气，低下头说：

她在那段时间画的画全部送给了我的女儿，全部都是黑色的鲸鱼，全部都是那个比着打电话手势的火柴人，每一副画的落款全部都是，小鱼小姐希望渔夫先生能够永远快乐。

所以，我让女儿每年在每个许愿的日子里都帮她写下这句话，我想，这可能是她至于你，最后的心愿和祝福了。

其实她从未告诉过我关于和你的任何事，我也是在那段时间和她相处的过程中，才慢慢有所猜测。但是，我并不想就此去干扰你，毕竟，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直到……

洋子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在那几张信笺上，缓缓说：

这封信，其实是有三页的，但是中间那一页，已经被她烧掉了……不知道在那张信纸上还写了些什么，但是无论是什么，一定都是她不想记得，不想去面对的事情。大野君，她走的时候把所有和你有关的东西全部都撕毁了，她应该是怕有些东西留下来，会给你带来麻烦吧。我也是奋力劝她，才留下了最后这两张纸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拦着，也许冥冥之中，我也觉得，将来有一天，你会看到的。虽然这期间间隔了六年这么久，但是，还好我并未做错。

大野抬头看向洋子，他的眼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黯然的灰色，眼眶下面隐隐泛着黑，衬着屋子里的光，看起来竟是那么憔悴，他停顿了一会儿，终于哑着声音开口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帮她呢？

他的身体在颤抖，声音沉重，暗哑，他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努力的维持着散落的心神。

仿佛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似的，洋子垂头微笑：大野君，你应该也清楚，这个世上，并非每件事都一定要讲出为什么。

大野君，你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你们都在问为什么。

似乎在你们看来，一个成年人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带着某种目的才是合理的。

但是，我和她并不是这样的关系呢。

我所见的人，大多都是千篇一律的冷漠。像她这样待人真诚和善的女孩子，并不多了。我不想辜负她的善良，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洋子扭头看向窗外，自顾自地说着：

我还记得她走的那天。我去机场送她。她拉着我的手一直说谢谢，她说她们中国人总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是她可能一生都无法报答完我。

其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很心疼的。

总觉得，这样的女孩，为什么总是习惯性的去替别人考虑那么多呢？

包括在和你相处的时候，她似乎也只是在为你考虑着。

大野君，你最消沉的那段时间里，你知道她有多焦急和难过吗？

大野君，你记不记得那天在港口和她遇见了呢。你真的以为那是偶然吗？

大野君，在你无数次去钓鱼的日子里，你知道她跑了多少个泊位吗？

你知道，每个泊位上，停靠着多少条渔船吗？

你知道，每天，每个时间，有多少条渔船出海吗？

你知道，把所有的泊位走一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放开了她的手呢？

大野君，你们曾经可能是因为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走在了一起，可往后她在你身边体会到的，经历到的，远远比爱复杂的多。大野君，我无法去评价你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我只是觉得很遗憾，你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一个结果。

良久，大野智抬起头，一点一点的，仿佛每一个动作都经过艰难的抉择。他定定的看着洋子，眼神如同黑曜石一般沉寂在暖黄的灯光下，仿佛汇集了毕生的情感，揪人心肠。

他问了一句：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洋子皱了皱眉头，收敛神色，郑重地说：

大野君，我知道的并不多。

我只知道，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有位林姓的老师教她学画画，她跟着林先生去了国外，他们离开的时候，告诉我第一站是英国。再后来，我也不知道她去过哪里了，也许她的行程已经遍布全球了。但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只是她每半年寄一笔钱给我，从各个国家汇过来的。虽然她从未明说要用这笔钱做什么，但是我明白的。所以，我会把这些钱用来购买你们的专辑、单曲、周边……

大野君，直到现在，她依旧还会给我寄钱。与数目无关，这是她的心意，也是她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大野君，我只知道，最后一次汇款的地址，是在中国。

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她的任何联系方式了。

我，也很多年没有和她联系过了。

大野一直没有再说话。

世上有太多太多故作深沉的悲伤，因为会随着时间过去，而可以肆无忌惮的呼天抢地。然人心若真的悲伤，却又是通常沉默不语。

夜晚与寂静深深的融为一体，这个世界太安静。洋子突然觉得很悲哀，那是一种来自多方面的、复杂的、现实的无力，他们之间早已尘封的过往，是如此厚重难捱。

她看着眼前瘦弱的男人，恍惚又看到当年那个同样瘦弱的女孩。世间千万种情感，千万种感悟，这两个人，是把彼此之间的感情消耗在时间和距离中，还是败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里呢？

若再有机会，她一定也想问那个女孩，若你知道多年之后彼此之间还会如此牵扯，是否当初还会选择那样不告而别？她想如果此时此刻他们还能再见一面，是否能化解一切呢？

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只有一种解决办法的……

想了想，洋子终于开口：大野君，如果，你真的确定自己还想要继续追寻下去，也许，你应该再找到另外一个人。

大野看向洋子，他的目光深邃幽静，他问：谁？

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定决心似的说了一句：由美。

——TBC——

【写在后面的话】这章是最早写好的，但是一直改来改去改来改去，后来犹豫要不要发出来……感觉怎么写都写不好。。桑心……

我生平第一次尝试以信的形式去写一个章节，同时也要兼顾到小鱼小姐写信当时的情绪和心情，也要考虑到她的主观视角，所以写的逻辑上来讲可能会有些混乱……不好意思，影响大家阅读体验了~~~~(>_<)~~~~……

这章虽然放在正文里，但是也可以当个番外看一下。文内我特意留了一些“BUG”，这些BUG后面会有解释的~有细心的小天使们发现了也千万不要见怪哈~谢谢你们的等待和支持，爱你们，么么哒（此文是自动发送，我试一下效果……感谢龟龟教我如何发前文链接……）